“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则人类中心论亘古不易地昭示着其发明者对这颗恒星的科学统治权,而塔可夫斯基在《飞向太空》中创造了一个名为索拉里斯的科幻乌托邦,那里的海洋将攫取你的意愿,并用微中子复制一个你意愿深处的事物。人类的生存目的或许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爱,然而导演并不满足于此,影片愈到后愈离开理性可控的叙事范畴,进入了抽象、形而上的领域:当人类对自身存在的真实性都感到怀疑,万物的尺度又何以衡量?
我没有读过莱姆的《索拉里斯》,对塔可夫斯基的《飞向太空》亦是一知半解,这部形而上科幻著作引发的思维浩劫堪比宇宙大爆炸。一直对老塔敬而远之,这位以反观众意愿著长的苏联导演热衷在他沉闷冗长的镜头里添加爱、人性、死亡这些深奥命题,《飞向太空》不幸而又幸运地成了他宣泄哲思的布景,因此在我们被那些不明所以的水草、屋舍、泥土特写和几乎凝滞的老派镜像风格催眠之际,属于另一个时空维度的索拉里斯星骤然出现了,它神秘、多变、难以辨别,最令人战栗的是,它能创造真实的非真实物质,而这直接威胁到了人类存在的科学铁律——既然人是万物的尺度,何以在外太空又存在这样一个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却又能使意志具象化的吊诡秘境呢?
剧情并不复杂,心理学家克里斯博士被派往一个名为索拉里斯的液体星球上进行调查,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太空站上的科学家们已与总部失联多年了。然而超自然现象发生了。索拉里斯的海洋攫取了每个人的意愿,并用微中子复制了一个最为隐秘的事物——对克里斯而言,是十年前自杀身亡的妻子哈丽。这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一个有血有肉,有痛苦,能够独立思考的存在物,却不容于理智。克里斯的首个选择就是人类的本能反应:他将她骗到火箭里,将她射了出去。这是一种为人的恐惧,对于悖于认知之物的本能抗拒。好在这个微中子的哈丽是不能够用这样的方式被消灭的——“它们”从你的意念中来,也必须通过清洗你的意愿而消灭。 于是她复活了,就像轮回的噩梦挥之不去,直到她要求克里斯的同伴用仪器清除丈夫头脑中的意愿。最终她在一团光和气流中死去,而索拉里斯仍像万劫不复的光年之海一样流动、改变、湮没。
对塔可夫斯基而言,神秘莫测的索拉里斯大洋不过是面镜子,用来自我审视的镜子。那次火箭发射仅是为了上演一次人性本能,当克里斯和其他几位科学家面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忧虑、肤浅甚至恶毒都以镜像形式投映之时,索拉里斯对人性的勘探尚要开始。哈丽说,“克里斯爱我,也许我并不是他真正所爱,但是他只是在保护他自己,他希望我活着。这不是终点,为什么人们会爱,这并不重要。爱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同。游手好闲的人不是克里斯,而是你!我恨你们。……别打断我的话,我是一个女人。”在我看来,她才是真正的哈莉,人类的哈莉。血液成分并不能取决一个人是否为人,智能和情感才是衡量标准,人类抱持着古老教条奠定的征服者优越感向太空迈步,却囿于“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一粗暴伦理,因此陷入一个愚蠢的人类处境。人们从出生起被教育所谓的自然世界观,笃信那些刻板的科学教条,用自以为最合理也是唯一想到的合理借口解释万物,却忽视了世界尚未展现的可能性。这个世界始终被某种强大的不可知力左右着,它使万物的嬗变时刻照顾到人类的情绪,赋予一切存在可理解的解释。而人类是怯懦的,当常规自我认知与现实产生激烈冲突,痛苦便诞生了。“意识之所在即痛苦所由生之地”,克里斯在内的所有人对哈莉的态度皆由此生。他们不爱她、鄙视她、中伤她,为自己的爱感到羞耻。他们不愿在别人面前表露情感,只因“她”是“它”,一种太空物质缔造的意识谵妄,一种非人类的未知,而未知即是恐惧。克里斯后来对妻子态度的转变属于意料之中,原因也正是痛苦。在痛苦中人们才会集中精力关注自我的真实感受,才会权衡某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物,诸如良心、道德和爱。最终哈莉还是永久地消失了,除了两块彩色披肩,克里斯回到了水草、雨水和泥土堆砌的人世家园,这何其幸运,在另一个时空饱受精神罹难后终于得以还乡,然而仍在镜头中流淌扩张的索拉里斯昭示着某种发人深省的结局:一切究竟是梦的结束,还是梦的延伸?
正如先哲预言,存在即感知。当好为人师的人类恐惧感知自然之物仅因它们触及了不可知领域,那我们的存在终究也是虚妄。就像在索拉里斯星的海洋里,当你窥视自我的时候,那里是一片汪洋大海。 你被自己困住,你将成为自己迷宫里的幽灵。这是颇具宿命论风格的悲剧,唯一的解脱方法唯有忍受。忍受非理性的自我存在,忍受虚无,忍受无知和恐惧。就像片中提示,“为什么我们会忍受这种折磨。在我看来,是因为我们去了我们自己的情感空间。我们的先祖们原本对这些很清楚,他们从不问为什么,为了什么。……真理必须保有神秘性,快乐、爱、死亡的神秘性,考虑这些就是去寻找自己的死期,对这些东西的无知使我们更有意义。”
索拉里斯化成了宇宙瀚海,所有存在于意识的产物死而复生,而我们依然脆弱得会被自然之声甚至自己头脑中的想象湮没。于是我们恐惧、忏悔,祈求索拉里斯再创造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然而下一次我们依然败给天性中的怯懦。像博尔赫斯所说,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像循环小数,在下一次循环中回归。但是我知道有一个隐蔽的毕达哥拉斯轮回,夜复一夜地把我留在世上某个地方。
订阅了戴锦华老师的豆瓣时间,戴老师也恰好讲了这部电影,外加近日阅读尼采相关。有感。
小说原作和电影都是关于知识自身的故事,关于人类认知和人类认知能力的限定的故事。
我们从小就被教育和告知科学的重要性,科学与理性精神被过分地、无限地拔高(这在没有宗教信仰的国家尤甚)。在影片的剧情段落里,苏联的科学家们聚在一起开始讨论索拉利斯星上面的索拉利斯之谜。我们可以发现几个细节:飞行员在叙述索拉利斯上面的灾难时是怯懦的、科学家们对他的话是不屑的、鄙夷的。正是因为索拉利斯星上的事情是超科学的、不可被现世的理性把握的。因此科学家们一致认为飞行员精神出了问题。
到今天的时代,科学甚至使星际航行变成了现实。但是,这并不能补偿人类自尊心的根本损失。宇宙的无限广阔和人类栖居地的极其狭小,这一空间上的强烈对比无情地嘲弄了人类充当宇宙目的的自负心理。电影改编的小说原作者莱姆曾经说过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话,他说:我们真的想征服宇宙吗,我们真的想认知宇宙吗,不是,我们不过想把地球的边缘推到宇宙的尽头。另外一种类似的表达是:我们真的在寻找地外生命吗,我们真的在寻找外星人吗,没有!我们只不过是在浩渺的宇宙当中寻找人,寻找我们自己,宇宙世界是我们的一面镜子,我们最终在其中照见了自己。关于天体、地质、生物进化的理论则进一步从时间上显示了人类栖居的太阳系、地球以及人类本身的暂时性,相当有把握地预言了人类的末日。现在,不但个人的生存,而且整个人类的生存,都失去了终极的意义,而只具有暂时的价值。人类通过科学增添自己的尘世福利,为此付出的沉重代价却是丧失了对于永恒福乐的信念。与之相比,索拉利斯所代表的永恒生成变化的宇宙壮观画面对人类感情来说却是过于残酷了。
科学的泥足深陷带来的是形而上学体系的全面溃退。男主人公到达索拉利斯星的时候,发现各种各样的奇异之事。最典型的就是“客人”这种形态,它们竟然来自于每一个人的意识!这对于我们稳定的、唯物主义的哲学体系像是一颗重磅炸弹。在电影当中,剧情设置的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当主人公进入了索拉利斯星,发现了他死去的同伴,发现了幸存者,但是幸存者之间无法交谈,幸存者之间拒绝相互传递信息,倾诉内心,或者分享他们所遭遇的巨大的荒谬和恐怖,原因在于他们都是科学家,科学家的身份和科学家的知识框架及其知识储备决定了他们的职业是探究,是获知,是阐释,而他们自己在索拉利斯星上所亲身经历的一切都是无法被阐释的,是不能用语言去组织的,不能进入到理性主义的逻辑和顺序当中的。他们如果承认自己身历心历的现实也就是承认自己已经置身于疯狂,所以所有的他们在索拉利斯星上的经验都被放置到了语言之外,以致没有任何的交流,没有任何有效的报告,这也构成了原作小说和电影当中的索拉利斯之谜。在这种程度上,塔可夫斯基让科学与理性“失语”。
当男主角的亡妻出现时,情况有了完全的转变。男主亡妻第一次出现,男主持有一种抵抗的态度,果断地诀别她。原因大概是男主也是科学家的身份让他还没有放下科学性的戒备,再者就是理性告诉他这是虚拟的,情感是被理性强力压制的。而亡妻再次到来时发生反转,男主决定接受她,于是他给妻子放映了他们自己的家庭录像,这个时候屏幕里和屏幕外的世界都是彩色的,形成的表述是主人公放弃了区分的努力,放弃了无效的挣扎,接受了存在于我们认知和理解之外的世界。在与妻子的实体重新相处的时间里,朴实的、本源的情感浸润了两个人。妻子虽然作为“客人”,但在看到描绘世俗生活的画面后产生了自我质疑的强烈感情。在深厚的、发源于内心的感情中,妻子得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文艺复兴以来,科学在与宗教的冲突中节节胜利,给世界带来空前的物质繁荣。这种情况曾经在短时间内造成一种乐观主义气氛,使人们普遍相信科学万能,人类凭藉自身固有的理性能力可以征服自然,求得永恒福乐,而这种福乐是宗教曾经许诺实际上却无法兑现的。因此,上帝之死所留下的巨大空白一时未被人们感觉到。然而,正如尼采所指出的,科学有其自身的界限。这种界限集中表现在,科学一方面摧毁了传统的最高价值,另一方面它本身却又不能充当或重建新的最高价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产生了现代自然科学的虚无主义结果。因此,大多数人都在信仰与无信仰的虚无主义状态:对于实际存在的世界,他判断说,它不应当存在,而对于应当存在的世界,又判断说,他实际上不存在。而我们必须在这之间做出选择。
影片的结尾,在父亲的木屋的空间当中,主人公走近木屋透过窗子向内凝视,我们看到主人公饱含情感地望向父亲的目光,以圣徒忏悔式的拥抱着父亲,形成一幅极具宗教意味的画面。画面大幅地升拉开去,围绕着索拉利斯的云海再次出现,导演告诉我们,这是一座新生成的“岛”,也是男主角最终内心的选择。我认为这也是,至少是导演的一种选择倾向,回归一种终极价值,这种价值以一种耶稣式的对万物饱含热情的博爱为特征。这是一种与尼采式对上帝与形而上学完全摒弃的决绝所不同的。也因此可以与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做一种选择上的对比。
全文最先发表于公众号:白熊电影读书会,均为作者原创
「人類無止境地追求取之不盡的知識,促成了巨大向前推動力的產生,也帶來了持續的焦慮、困難、憂傷和失望,因為最終的真實永遠不得而知,人類天賦的良心使自己在行為與道德規範相抵觸時飽嘗煎熬,令到『良心』本身就包含了悲劇的成分。《星球索拉羅斯》的人物都被失望纏繞不已,而科學提供給他們的出路卻相當虛幻,這一出路存在於夢中,存在於他們認清自己的根的機會裡——他們的根聯結了人類和孕育人類的大地,不過,就算是那樣的聯結,對他們而言也已經變得不真實了。」[1]
塔可夫斯基的《星球索拉羅斯》,從一開始即比史坦尼斯勞萊姆的原著,增加了對此孕育人類的地方進行描畫之篇幅(「根」的主題一直在塔可夫斯基的所有影片裡極為重要),那清澈的湖水、顫擺的水草、鄉村的風光、掠過的駿馬,都表現了大自然的美,有著異於一般科幻電影的詩意在。當中,天空忽然降下的驟雨,按塔可夫斯基的解釋只是當地常見的天氣現象,並無太多含義,但結合往後出現的火燒場面,再看著男主角克里斯像被突如其來的雨水淨化了一樣,我們可以理解這些大自然的基本元素(水與火),確實意指著人應該回歸到一個起始點的內涵。導演在克里斯的家,跟太空站中放置的相同擺設,與電影停留於地球上的冗長鋪墊,不僅是要對此兩種截然不同的環境進行強烈的對比和聯繫,更重要是誘導大家產生「因思鄉而痛苦的負疚感」;然觀眾希望早點能看到星球索拉羅斯,塔可夫斯基卻偏偏放慢了上太空的腳步,令到觀眾更加地心急;他以此的特意安排,再次印證了本片提出的一個很重要觀點,那就是俱有無窮慾望的人類,在還未解決好自身問題的時候(譬如用男主角跟他父親背對背交談的鏡頭來說明二人關係出現了問題),便急進地想到外面去探索。
飽受當時蘇聯政府審查困擾的塔可夫斯基,雖如其他東歐科幻小說家般盡量避免於其作品內明確指出故事發生的年份、地區等敏感的背景資料,但他依然收到當局要求的「瘋狂修改清單」。好比那個跟原著小說第一次扯上關係的科學研討會,因其場景跟法庭審判過於類似,以及被「審判」的飛行員亨利·伯頓逐漸表現的不安情緒,從而引起了電影審查人員的不滿。塔可夫斯基將此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研討會,拉長拍得遠超過劇情發展需要的時間,目的是將科學家們對亨利·伯頓的報告爭論,轉化成對蘇聯社會矛盾的一種表現。他讓其中的一位聽取報告後說道「人類進步應該是在冒險中產生」的科學家,比作為擁有自由思想的代表人物;然其他宣佈探索行動應馬上終止的保守派科學家,則代表了官僚主義作風盛行的政府。這段針對年輕伯頓的科學研討會,不斷於影像上被打斷,並插入其年老時看著克里斯和安娜的畫面,令到亨利·伯頓從某方面來講在片中獲得了永生(他的青春的一面一直被保留著),這種永生感隨後於索拉羅斯星上還會碰到,包括已逝去的心理學家吉巴里安生前的錄影,以及男主角克里斯的兩段分別是他兒時和青年時期的留影。塔可夫斯基用此留在過去的永生感,不但與能不斷復活的「來訪者」建立了聯繫,也跟電影的「懷鄉」主題找到對應的關係——當人類消耗太多精力,欲想不斷往前地探索宇宙之後,我們的終極目的地,仍然是自己的故土、自己的家園。
常聽到有人提出剪接在電影選擇、整理、調整局部和片段上的重要性,但塔可夫斯基更強調時間的自然推移、節奏的決定要素。於《雕刻時光》一書中,他便寫到:「與其說節奏是由剪接所決定,倒不如說它是由穿流過影片的時間所形成的壓力來定調……一部真正的電影,應忠實地在軟片上記錄超越畫面界線的時間,致使它宛若生命的持續遞移、變換,讓它一旦和觀眾接觸之時,便與作者分離,開始獨立自主地存活……我反對蒙太奇原理,這是由於它不容許電影在銀幕的範圍之外繼續生存,不容得觀眾將個人經驗加諸於眼前的影像,蒙太奇電影向觀眾呈現拼圖和謎語,讓他們解讀符號,並以諷喻為樂,一再地以其知識經驗為訴求」。因此,塔可夫斯基的作品,很多時都會運用長鏡頭來創造一種特定的節奏,像《星球索拉羅斯》內的太空站環形走廊場景,通過跟時間同步的長鏡頭,令我們能身臨其境,感受如同男主角克里斯所體驗到的緊張或恐懼,並允許每一個人以自己的方式想象這些神秘與未知,一起地經歷著這些影像之形式和意義的變遷。
塔可夫斯基的所有電影,都需要我們結合人物所身處的周圍環境,去理解其深入內涵,這是因為塔氏會親自參與設計的場景,可以告訴我們很多信息,他對攝入鏡頭的每一件事物也可能與角色有著密切的隱喻關係,好比斯羅特的混亂房間佈置,即表示了其已快到達崩潰的邊緣,而男主角克里斯剛進入太空站時相對整潔的臥室,又反映出他的理性與情感之缺失。《星球索拉羅斯》至關重要的角色,是克里斯的「來訪者」,在她出現之前,電影有意用黑白的攝影來塑造一種冰冷真實感,可當「來訪者」如夢幻般地到來,畫面又轉成了暖和並帶點神秘的黃色調,暗示著男主角的情感復甦。很多科幻的作品都會涉及到人與非人的辯證,就像《2001太空漫遊》中的超智能電腦HAL 9000,卻比太空船上喪失了生命熱情之火的科學家更俱「人」的特性;同樣,《星球索拉羅斯》內的生物學家薩特瑞斯,仿似就只為研究工作而存活(通過其實驗室場景亦能透露出來),他最後的人情味,在對克里斯的「來訪者」表達公開敵意之時(不握手),也一併地消失了;相反,克里斯的「來訪者」——其死去的妻子哈莉,卻愈來愈呈現出真實的「人」味,當二「人」共同於鏡子前看著鏡內自己的虛像時候,仿佛也在心裡面疑問「我究竟是誰」,和「誰更像一個真正的人」?
重生的哈莉讓男主角放下了科學家的理性,逐漸變得感性,而克里斯有意識地埋葬的不愉快記憶,又被再度發掘出來,此一不同於史坦尼斯勞萊姆的原著,將克里斯的妻子之死放在後面交代的安排,就像先提出問題,再給出答案(而且是模糊的答案),達至了令觀眾/主角慢慢去拼出真相的效果,也使到人能反思與進入內心的過程出現。塔可夫斯基的《星球索拉羅斯》,更重要是在探索自己,卻非探索太空,所以,這電影避開了原著雄偉的結構、超現實的索拉力學(也是由於要節約拍攝成本),從而把目光集中在「人」的問題上。在有著地球儀(代表著家)的小型圖書館內(整個太空站只有這地方帶上溫暖的棕黃色調),克里斯與哈莉的「人性」,更是被凸顯了出來,他們看著Bruegel.Pieter的畫作《冬獵》,聯想到克里斯童年時於雪地的影像,與隨後象徵二人達至性愉悅高潮的著名「失重30秒」鏡頭,都表達了一種情感熱度的升溫,以及「愛」能衝破萬難的力量。
人類的生存目的,或者就是為了證明自己可以愛,影片《星球索拉羅斯》愈到後愈離開理性、自然的呈現方式,或原著的主題,進入了抽象、形而上的領域(因為對「愛」難以解釋)。克里斯行走在太空站環形通道內,被引入亮光中的一幕,就明顯俱有神聖的宗教色彩,儘管塔可夫斯基礙於審查的原因不能公開討論其宗教觀點,但他一直是名有神論者,傾向帶著廣義的信仰,相信「愛」是人類唯一的救贖(而不是科學)。至於多個哈莉與主角母親同時出現的場景,則表現了克里斯精神上的錯亂與痛苦,也在跟著的黑白夢中,讓我們瞭解到他一開始就缺乏情感的緣由;克里斯與其母親的關係,可以說是仿似親近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她為克里斯清洗傷口的動作,和對他的溺愛,都使到主角內心產生了內疚感;這內疚,我們同樣可以從塔可夫斯基的日誌內發現得到,塔氏通過這令觀眾難懂的一段,反映出自己和母親的相處並不融洽,他因此產生的茫然,也被繼續帶到了其下一部,亦是最俱自傳色彩的《鏡子》之中。
電影《星球索拉羅斯》的結尾,克里斯好像回到了地球、回到了家園,可當我們看到他出發上太空前已點起的篝火仍未熄滅,看到本片開頭的黃色氣球仍未飄走,就不禁疑惑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夢。有一派觀點,認為克里斯根本沒有上過太空,但更合理的解釋是,克里斯眼前的一切,都是由索拉羅斯星的海洋或島嶼,根據主角的記憶所創造出來。不過,這「創造」偶爾也會發生偏差或缺陷(像斯羅特的「來訪者」),所以影片開頭那場突如其來的雨,被錯誤地複製在了屋內。當然克里斯現在看到的父親,亦是他的新「來訪者」,這「來訪者」猶如主角的分身,也如主角在鏡子中看到的另一個自己,他呼應了斯羅特所說的「人需要的是人」之深意,更提供了我們一個重新認識自己的機會。
沒有太多炫目特效的《星球索拉羅斯》,一方面是由於預算的限制,另一方面是塔可夫斯基對於片中未來場景和純科技角度的描述缺乏興趣。此外,男主角克里斯被派遣至太空站的主情節,跟前面科學家們在聽取亨利·伯頓的報告後,決定終止探索活動的結論相違背,而電影跟小說相比,在介紹幻想或者後來說的「來訪者」時的科學邏輯也含糊不清。塔氏對敘事嚴謹性的輕視,反映了他志不在製作一部如對科學知識要求很嚴格的「硬科幻」類型電影,從某程度上,他甚至頗為抵觸快速發展的科技,和人類無度的開發,這跟他身處的國家有關,當時的蘇聯為了要和美國競爭,造成巨大國力資源的浪費,更令生態環境被嚴重地破壞。塔可夫斯基的《潛行者》,即對於這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而在《星球索拉羅斯》中,也有牽涉到此話題,那表現冷漠的生物學家薩特瑞斯,代表了共產主義的唯物世界觀,他認為人類目標應該是研究自然、增長知識,而不能受情感的制約,但我們連自己這個世界還理不清,又如何可以去對待其它世界,應付與我們不同的外星智慧體呢?
隨著史詩般的《2001太空漫遊》,創新性地將科幻題材與古典音樂結合,《星球索拉羅斯》也引用到巴赫的序曲來為電影點燃了一把火;這音樂,相較於太空站內陰氣沉沉的隆隆聲或管風琴聲而言,是如此地暖意濃濃,它烘托出人的回憶,亦加深了人的情感,令克里斯在太空站內看到自己的家庭錄影片段,以及克里斯跟哈莉的「失重30秒」鏡頭,都顯得特別地深刻。於我看來,Bruegel.Pieter的《冬獵》和巴赫的序曲,一樣也在喚起人對過去的留戀、對家鄉的思念,它們如大自然的美麗風光、寓意著生命的本質,與無情的、冷酷的人類科技,或是阿提米耶夫帶著未來感的電子樂,明顯地對立起來。
飾演哈莉的Natalya Bondarchuk,那時候雖只有21歲之齡,卻成熟地演繹出整部電影中最富有情感的一個角色。此角色像一道橋樑,讓觀眾更真切地體會到本片要我們看清自己、接受自己的核心內容;用科幻做外衣的《星球索拉羅斯》,實質是人類對自身本質的疑問與覺醒,它從壓抑的冷戰時代中伸出頭來(這「壓抑」可以在密閉的太空站內、甚至是日本高速路上的漫長一段中體現得到),希望激發到人性能回歸。浩瀚無邊的宇宙,令我們更覺自己的渺小和脆弱,但這跟命運操縱下,愛與死亡的不確定一樣,它們不僅共同賦予了人類的真實性,也共同構築起,我們之所以能成為「人」的完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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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摘自《雕刻時光》
不接受批评!不接受批评!不接受批评!
重要的事说三遍。
我很想知道安德烈 塔可夫斯基与母亲的关系。这是我看完整部影片后一直勾引我的一个郁结。
索拉里斯。能让人意识深处的执念具象化的神秘之海,学习思考人类种种复杂行为的诡迷之海,从某种文本指向可以说是人类映照自身的魔镜。空间站所有科学家都被魔镜之海下衍生了“客人”。
凯文的客人是自己十年前死去的妻子。与其他人相比,他的客人实在完整太多。因为他是由凯文对妻子清晰的隐痛具化而来。照理说这位客人应该是凯文内心执念的唯一对象,
其实不然。
因为索拉里斯失误了。洞悉人类内心弱点的魔海失误了,人类情感复杂,魔海并不能准备拿捏人类情感的喷发点,或者隐藏的出口,但是它会学习。不止一次,“哈丽”透过意识深处的探索,窥视凯文记忆隐秘之处,遇见了另一个女人。凯文的母亲。第一次也许他们是在看录像带,“哈丽”突然说那个穿白色大衣的女人恨她,她记得清清楚楚。魔海探测到凯文内心可能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意识流露。
那就是迷恋母亲。不然他的妻子不会和他母亲惊人的相似。
凯文内心深处的执念是儿时母亲在的甜蜜生活。(注意:他爸爸房子里出现的是阿姨)因儿时的迷恋,成年之后找了一个和母亲相似的女人并不离奇。十年前凯文妻子的死因是什么?自杀。为何自杀?凯文离家,她觉得他不爱她。也许争吵过,那是外话。但是,哈丽本身也许感知到丈夫的爱掺杂了许多模糊的情愫。在此不深究了。
客人“哈丽”通过学习,她是不同的,因为能感觉到微妙的情感流泄,基于爱(感知凯文的爱,回应凯文的爱)她越来越像人类,最后不可抑制地爱上凯文。她能探知到凯文母亲作为一个不可撼动的隐私,不去纠结,努力学人,渴望得到人的意识,以人的身份回应凯文的爱。
但是
不要把科学问题当作爱情问题。
人类需要人类。
这是通过科学家之口现身的巨大矛盾点。站在真理的一方,事实就是事实,“哈丽”是复制品,不配为人,这扼杀了“哈丽”,现在个人情感一方,人类的复杂性决定了人之生活需要情感本身,需要爱。
不管是哪一种观点。都足以令凯文倍受煎熬。但是他们忽略了正在努力学习为人的“哈丽”。她首先绝望了。
倘使使凯文回归现实(回到地球),她会消逝。倘使他一直活在空间站,固然可以厮守终生,但在真理上凯文永生永世活在虚妄当中。堕落之海。且不提凯文本身情感的高度憋压(母亲,亡妻)使其崩溃。所以,他们注定走不了一起。
面对“哈丽”离去的事实。凯文如是说。
索拉里斯海终于停止了再发送客人来。它根据凯文的思维点波制造了一模一样的儿时之境。而凯文也得到了圆满的真相。通过复制的“哈丽”,他寻求到完整的爱,认识到更彻底的自身。
这一次。他选择留下。
不讨论老塔的哲学思考,什么典型塔式风格。镜头技巧。很空
谢谢
很久以前看老塔的《Solaris》时,真是震撼,神秘却毫不做作的故事,生机勃勃的自然和冷漠的空间站的对比,人心中纤细的感情和雨丝、水滴的相映成趣,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交织,让一个初级影迷深感绝望——居然还有这样的电影。后来追着老塔的片子一部一部的看,看了更加好的《潜行者》、《安德烈·鲁勃廖夫》以及最后看到的《牺牲》,一次又一次地被震撼,Solaris反而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去年底,幸运地(本书译者,似乎是兰州大学的一个人,在造作的译后记中说:“在当今中国读书界,译这种书实属不幸,读这种书则是万幸的。”哈哈)发现商务译出了老塔Solaris的原著小说,波兰科幻小说家莱姆的《Solaris》,虽然薄薄的一本书定价却有点昂贵,但还是买来看了。可能是因为很少接触科幻小说,所以当然又被震撼了,尤其是其中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质疑和对于人类造神的论述,让我眼界大开。然后又追着看了《完美的真空》,对这个作家在形式上的探索大为佩服,而其中的《宇宙起源新论》,则又一次让我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可笑的是,昨天看见新华社发了条新闻,说是美国科学家提出最新论断,地球不过是地外文明的“动物园”和“实验室”,不禁哑然,看这副“人类中心主义”的面孔啊!
紧接着,就像我经常干的那样,翻出了老塔的《Solaris》,重新看了一次,而且找出乔治·克鲁尼主演不知道谁导演(感觉还停留在明星制的时代呢)的美国翻拍版《Solaris》看了。觉得有些失望——难道一流的电影还抵不上二流的小说吗?而且,美国版《Solaris》暂且不论,就是老塔的《Solaris》,也不像重看《潜行者》和《安德烈·鲁勃廖夫》时有的历久弥新的感觉,竟觉得有点厌倦和失望。电影没有小说的奇幻瑰丽,也没有小说的纵深感,并且变换了小说的主题,从挑战人到探索人,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作品了。不过,这样的观感让我更加纳闷,小说和电影,这两种载体,真的能差这么远吗?难道一定会像那谁(特吕弗?戈达尔?)说的一样,好小说改编的必然是烂电影,而烂小说倒是能产生出好片来吗?
小说Solaris是一本小书,内容却相当丰富。其中最大量的篇幅花在介绍大洋表面各种神奇的形态,介绍种种人类以自身为参照物则不可想像的“生命存在”,以及Solaris学的前前后后,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凯文和斯诺讨论科学伦理和哲学、神学的问题,凯文和大洋制造的海若的情感纠葛上,倒是变成了一个背景,一个故事得以展开的契机,以及一个人类重新认识自己内在的过程。以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而言,对Solaris的介绍及其探讨的部分,让我印象深刻,是用文字展示了一个不可能的世界,是对阅读者的一种挑衅,甚至是对作者读者/作者关系的一种颠覆。
再看老塔的电影。电影中,Solaris学史的交待,全部被省略了,这也是必然的,因为电影中如果叠床架物地来这么一段,一定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并且,在小说中,对Solaris学史的交待是相当有必要的,也就是说,比较土点地说,他是服务于整个小说的表达需要的。但在电影中,焦点放在了人自身的探索和交流上,这个宏大的纵向背景就有些多余了。小说以足够的篇幅,让人明白了Solaris对于人类思维方式的重要性,而电影中由于缺少这方面的交待,让人不免有些怀疑整个事情的必然性。
然后,老塔避免了电影的“奇观化”,只用了不多几个钱来表现神奇的大洋,让这个“神”看起来有点稀松平常。当然,这也跟意图有关系。小说中的大洋,是一个残缺的神,带着孩子式的天真,莱姆曲尽笔墨,模状了大洋上的种种奇观,既科学精确,又有极强的观赏性,并且最终由此推衍了一段关于神的讨论。但是电影的神并不是大洋,电影里也有深,那是帖在凯文卧室里面的那张安德烈·鲁勃廖夫画的《三圣像》,是海若翻看的书本上丢勒的铜版画《启示录武士》,是两人深深浸润其中的荷兰画家的那张充满世俗气息的《冬猎》。奇观并不是壮丽的大洋,而是平凡的生活中孕育的火焰。就电影的影像表达而言,《冬猎》的作用与《潜行者》的最后一个晦涩的镜头有着难以言表的一致。在《潜行者》的最后,导游满身疲惫地又一次回到妻子和女儿身边,疲倦地睡去,这时候,响起来火车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刺耳的巴赫,残疾的女儿看着桌上的玻璃杯,玻璃杯在毫无外力地情况下,慢慢向桌边移动。老塔的奇迹从来就不在奇观之中,而是在最普通的日常影像里。
在电影的第二部分(空间站部分)中,有一部分对科学伦理的探讨,但仅仅是几句话,未能给人留下印象,而对于大洋制造的海若是否是人,我们有没有权力把她消灭的问题,在电影中也没有提上议事日程。但是在小说中,这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关于海若的身份认定问题,也就是关于“人”是什么的问题,也就是如何确认人在世界和宇宙中的地位的问题。小说中有海若血检、自杀又复活以及对凯文不可思议地依赖,都是在挑战人的定义。甚至最后,凯文有意把海若带回地球的时候,他还考虑到了应该如何让海若通过重重关卡,得到人的“社会”的身份。电影中也有这些细节,尤其是海若的自杀和复活,老塔用了相当多的篇幅和技巧来表现。但是,他不是在挑战“人”的定义,而是在重申对人的定义,并不是说能奇怪地复活,她就不是人了,反而,她的自杀,她对生命的放弃,更加说明了她是人,因为她有了除依赖之外的感情。在海若自杀又复活后,电影就彻底地走入了一个和小说完全不同的轨道。在机械而单调的太空站,他们举行了一次小型的生日宴会,在那个奇妙的有着地球的温暖的小厅里(整个太空站的镜头,都是用的一种冰冷的银灰色调,只有那个房间,才有厚重的黄色和棕色的暖色调),凯文和海若感受了《冬猎》中的世俗生活,感受了凯文心灵中对父亲、母亲以及女人温暖的感情,她们甚至一起达到了性的愉悦的高潮——就是著名的“失重30秒”。在失去重力的状态中,两人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也是海若在情感上复活后的最高峰。
相对于小说,电影也有自己独有的内容,这又是小说的文字所不能涵盖的。最重要的,就是电影的第一部分,一个小时中,大概有一半的内容是凯文面对现实世界的深深的绝望。这一部分中,老塔极尽表达之能事,用了在他所有片中都不断出现的各种意象,比如说水中漂浮的水草(《潜行者》和《镜子》中都一再出现)、突如其来的大雨(《镜子》和《牺牲》中的常客),表达不同的情绪和主题。尤其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高速公路一节(据说是在日本取的景),深深地传达了信仰崩溃的绝望,是体验过Solaris真相的伯而顿对存在基础的拷问。
说到这儿,我想是又涉及到了经常让我困惑的问题。到底,判定一个作品的好坏,是以能指还是以所指?以能指为判定标准,就是以他表达的方式来判定,这样,老塔的电影似乎要高出莱姆的小说。但如果以所指为标准,就是以作品所表达的内容为标准,莱姆的小说让我思考的空间却要更大于老塔的电影。这真是一个鸡蛋相生的难题啊。
而美国版《Solaris》,则给人一个观察电影作为娱乐业的一部分的好机会,因为美国版Solaris基本上放弃了所有让这个片子有点深度的机会,并且是一个相当“政治正确”的电影,还加进了一些可能会吸引观众的元素,相关的内容,以后再说。
文章原载于香港01哲学 2018-06-09
太空电影的两座丰碑——谈《2001太空漫游》与《飞向太空》
库布里克(又译寇比力克)与塔可夫斯基,随便一个都足够深刻,随便一个都足够谈上半天。虽然两人的电影风格迥异,但却有着共同关注的问题。拍摄于1968年的《2001太空漫游》(以下简称《2001》)与1972年的《飞向太空》(又译《索拉力星》)呈现出两人对于太空、科技极其敏锐的预言与反思,如今已当之无愧地跻身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幻电影,或许是唯二伟大之作。Steven Spielberg在看完《2001》后说道:“感觉它不像是一部电影……不是一部纪录片,不是剧情片,其实也不是科幻小说”。无疑地,不论是《2001》还是《飞向太空》均已成为深刻的哲学文本,等待着我们去挖掘其中的意涵。
要理解《2001》的深刻意涵,一个很好的切入点——或许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乃是尼采哲学。而对这一点最鲜明的证据乃是电影中三次使用了理查德•施特劳斯(Richard Strauss)受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Also Sprach Zarathustra)影响的同名交响诗(第一次在片头,第二次在猿猴扔出骨头之际,第三次则在片尾)。事实上,施特劳斯这首曲子在《2001》上映之前并不有名,反倒是《2001》使得这首曲子广为流传。
作为一位浪漫主义作曲家,施特劳斯当然试图表现出人内在的生命力与浪漫情调,整首乐曲那慷慨激昂的开头正给人一种昂扬与新生的味道。这首曲子包含导论共有九个部分,其标题则分别选自尼采的作品,诸如〈论彼岸世界者〉(von den Hinterweltlern)、〈论科学〉(von der Wissenschaft)、〈康复者〉(der Genesende)等等,而导论则叫做〈日出〉(Sonnenaufgang),这与《2001》第一部分的标题〈人类的黎明〉(the Dawn of Man)完全若合符节。整部影片从太阳在一篇宇宙漆黑中——伴随着这首交响诗——升起开始,象征着人类的开端(dawn),而从中我们已经可以预知到,这是一种对人类历史进程的描绘,恰如施特劳斯所说的:“我想要透过音乐传达出人类从其起源开始的发展,经过不同的阶段,宗教的与科学的,直到尼采的超人理想。整首交响诗就是对天才尼采的致敬,而这种天才在其作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找到最伟大的表达”【注1】。如此看来,施特劳斯作品的意图是明显的,他所选取的那些标题也正体现了一点,例如所谓的“彼岸世界者”指的就是宗教中信仰彼岸的那些人,而〈论科学〉则是要表达近代理性科学的出现正是对宗教的一次除魅,使得人不得不面对上帝死了之后的世界,在这样一个虚无的世界中我们必须找寻一个新的开始,即超人的来临。
那么,库布里克的电影与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猿猴对于使用工具的掌握标识出猿猴摆脱其动物性的一面而转变为人,随着骨头被挥舞入天空,镜头一瞬间切换到了几百万年后的未来太空。这个镜头已被视作是影史上的经典镜头之一,它象征着几百万年的人类进程在整个无限宇宙中可能就是镜头的那一个瞬间。而对库布里克而言,工具的使用与进入太空或许才是划分人类历史的两个节点,中间的几百万年均可被视作是“人”的时期,也正是在这,我们看到了尼采的影子。对尼采而言,“人是一根悬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注2】。在此必须注意的是,虽然库布里克从一个历史发展或进化的角度描述人的进程,并且也有学者注意到库布里克的影片与尼采“动物—人—超人”的结构相符【注3】,但是尼采并不是在一个生物进化的意义上谈论超人的,尼采自始至终均反对那种达尔文式的进化观【注4】。我们能说的只是库布里克借用尼采的意象来谈论他所理解的人的过去与未来。然而,是什么在电影中象征着超人呢?答案就是影片最后星童(Star Child)这个意象。影片最后,宇航员大卫(Dave)穿越一系列绚丽的时空隧道(这象征未来的太空已在我们的言语之外),来到一个房间,并最后转变成一个宇宙中的孩童(交响诗的音乐在这里再次响起)。而孩童其实正是尼采谈论精神三变时的最后一个阶段:“孩童是无罪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注5】。对尼采而言,孩童代表着新的开始,这是肯定一切生成之后,人对自我的克服。而这一克服并超越自我之人,即是超人,他拥有重新创造(价值)的能力。事实上,查拉图斯特拉本人也变成了一个孩童,一个觉醒者【注6】。库布里克或许并未走这么远,但他借用孩童这个形象无疑想要表达人类的历史迈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至此,我们看到库布里克借用尼采“动物—人—超人”来叙述人的历史,而这三个阶段转变的契机则是电影中那神秘的黑石。猿猴在看到黑石之后获得了使用工具的能力,行将就木的大卫在看到黑石后最终转变成星童。有学者认为,神秘的黑石乃是外星人所投放的,因而人的创造与人的历史进程其实并非是上帝的作为,而是外星人的作为。顺着这个思路,影片中第二个故事,即在月球上对黑石的发现,正是要揭示出人终于意识到,人并非是由上帝而是由外星人所创造的【注7】。如果这个假说成立的话,那么正隐喻式地表达了随着宗教信仰的破除,人进入到了理性科学的阶段,这亦符合施特劳斯乐曲的结构。然而在那个科技主导的阶段里,我们却看到了人工智能对人的反叛。影片中那段对人工智能HAL的描绘,可谓震慑人心、空前绝伦。由于HAL的一次故障,使得大卫与另一外宇航员富兰克(Frank)想要将整艘飞船的中心HAL关闭,然而HAL却自觉到自己所肩负的使命,不愿被关闭。在这种情况下,HAL主动切断另外三名正在冬眠的宇航员的电源,将他们“杀死”,并且也切断了富兰克分离舱的连接线,使得其坠入幽深的太空。强大的人工智能打败人类(再例如影片中富兰克与HAL下棋输掉),这在我们这个时代渐渐被意识到的问题,库布里克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预言到了。
在很多人眼里,《2001》或许缺乏一个完整的叙事架构。然而现在我们看到,尼采的“动物—人—超人”与施特劳斯受尼采启发而来的“人的起源—宗教—科学—超人”,共同构成了《2001》的叙事架构。对工具的使用使得人摆脱了动物的阶段而成为人,这是人的起源。而在“人的阶段”中,人又经历了宗教与科学的时代,在前者中,人将自身的生命寄托于彼岸、寄托于上帝;而在后者中,破除了神秘宗教的人又不得不面对价值虚无的世界,以及面对科技的反叛、对人生存境遇的威胁。最终,人必须克服过往的这两个阶段,而走向全新的开始,即创造的阶段。不过在我看来,库布里克这部电影更多的仍是在透过视觉效果预言,而非反思,毕竟那个创造的阶段、那个人类新生的阶段已在我们的言语之外。用美轮美奂的画面代替语词,更多的是为了带给观众一种震撼,并将猜测的权利留给观众,诚如其在访谈中所提到过的:“语言是相当主观的,并且其意义也有限;而透过音乐与视觉的交流,我们则越过了人们往往卡主的语言分类概念”【注8】。换言之,如果真的像当时的一些评论人所说,影片的结尾乃是不知所云的话,那么这种不知所云也仅仅是因为人本身言语的界限所导致的。然而在六十年代,能够透过影像去传达那个几乎无法想象的未来,这已是库布里克的天才之处。
如果说《2001》更多的像是在描述、预言人类的未来,那么塔可夫斯基的《飞向太空》则一如他其他的电影,带有极强的反思性。相较于库布里克绚丽的视觉画面,《飞向太空》则可以说简陋至极,甚至太空舱也只像是个破旧的铁皮屋。事实上,塔可夫斯基对太空、宇宙本身的兴趣并不大,对他而言,研究太空终究是要研究我们人自己【注9】。倘若我们连关于人的知识都未掌握,又谈何关于太空的知识呢。
影片讲述了人类试图了解外太空的神秘星球索拉力星(Solaris),这个星球布满着胶状的海洋,它会放射出磁流影响到人的意识。某个意义上,索拉力星就像是一个大脑,透过影响人的意识,它可以使得人意识中的记忆再次实体化而呈现在人的面前,例如死去的人重新在索拉力星上出现。这一切都使得调查索拉力星的科学家们处于惊恐之中,于是心理学家凯尔文(Kelvin)奉命前往调查,然而在调查过程中,凯尔文死去的妻子哈莉也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整部影片的核心其实在于凯尔文与生物学家萨托雷斯(Satorius)、天文学家斯纳特(Snaut)在图书馆中的一段争论。或许是常年处于一种对科学研究失落、沮丧的状态,因而对斯纳特而言:“我们正处于人类的愚蠢境地,努力实现一个害怕实现的目标,一个我们并不需要的目标”。人类总是有着向外求知的欲望,尤其是对那浩瀚、神秘的太空,然而这种求知却从未考虑过一种道德基础,即我们究竟是出于怎样的需要而去获得知识,那些知识又与我们的生命有何关联?更重要的是,会不会我们要实现的目标其实是我们所会害怕的?斯纳特的看法其实某个程度上也表达出塔可夫斯基本人的看法,换言之,我们在尚未了解为何要从事太空、科技研究之前就已经展开了这些探究。斯纳特的看法则招来了萨托雷斯的反驳,在萨托雷斯看来:“人类能够学习自然规律,在对真理的无尽探寻中,人类注定要受知识的负担”。可见,对科学真理的探寻是出自人的本性,追求知识的欲望本就是人的欲望,即便我们要为这样的知识付出代价。对于抱持着科学真理观的萨雷托斯而言,从我们的记忆、意识中实体化出现的哈莉当然就“只是一个机械复制品,一个模型”。因为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个意识的化身、这种所谓的幻觉乃是不真实的。然而此时此刻,一旁的哈莉却说道:“在非人类的环境里,他(指凯尔文)表现得很人道,而你们表现得好像与这一切无关,而且认为我们是来自外部的一个阻碍;但是它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的意识”。虽然哈莉乃是索拉力星的磁流影响到凯尔文的意识而变现出来的“幻觉”,但是凯尔文却并不将其视作是“外部的一个阻碍”,而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此,太空是否具有某种科学探索的意涵对塔可夫斯基而言显得不那么重要,“太空”——如台湾学者宋国诚指出的——在此成为了一个伦理辩论的“纯粹意识场域”【注10】。它关乎的不是我们要如何去面对太空的问题,而是我们要如何面对自己的记忆、自己的内心深处,毕竟哈莉正是凯尔文的记忆实体化后了的结果。借由这样的一次太空之旅,凯尔文再一次地经验了他自身的生命。
《飞向太空》虽然改变自斯坦尼斯劳•莱姆(Stanislaw Lem)的同名科幻小说,但电影上映时其实并未受到莱姆的喜欢,原因就在于塔可夫斯基去除了许多所谓的太空元素,而将焦点更聚焦在“人”的身上,包括影片开头近四十分钟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地球上,而这在原著中是没有的。在《2001》的最后,库布里克给了我们一个星童的镜头,它是未来式的,是新的开始;而在《飞向太空》的最后,塔可夫斯基亦给了一个极其震撼的镜头:正当我们以为凯尔文重新回到地球、回到他的木屋时,镜头缓缓拉开,只见凯尔文仍置身在一片汪洋之海中。这或许既是塔可夫斯基的幽默也是他的讽刺:我们自以为自己了解了,但其实仍困陷在原本中的处境中不得动弹。
《2001》与《飞向太空》,就视觉技术与故事的宏大性而言,不得不说库布里克更胜一筹,但是在科技与人的问题反思上,塔可夫斯基则更为深入地探讨人要如何面对太空的问题。今年恰是《2001》上映五十周年,在如今这个人工智能不再陌生、后人类问题逐渐变得显学的时代里,这两部电影仍是我们思索这些问题的出发点与指路灯。
注释:
注1:转引自Jacobson, B.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Op.30” for the American Symphony Orchestra: http://americansymphony.org/also-sprach-zarathustra-op-30-1896/
注2: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第4节。
注3:Abrams, J. “Nietzsche’s Overman as Posthuman Star Child in 2001: Space Odyssey.” in The Philosophy of Stanley Kubrick. Ed. by Jerold Abrams. Kentucky: 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 2007, pp.247-248.
注4:见《瞧这人》(Ecce Homo)中的〈我为什么写了这些好书〉第1节。我必须再次提醒,在我看来,库布里克比较像是借用尼采的架构来表现他的影片,这与尼采本人的思想并不一定相符。对尼采而言,超人并不能被理解为一个在未来将出现的种族或理想,超人(Übermensch)的本意乃是超-人(über-mensch),换言之,它应被当做一个动词或活动而理解,并且这种对自身的超越(über-sich-hinausgehend)乃是一个不会终止的过程。参Pieper, A. Ein Seil, geknüpft zwischen Thier und Übermensch: Philosophische Erläuterung zu Nietzsches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Basel: Schwabe Verlag, s.56.
注5: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卷第1节。
注6: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第2节。
注7:Abrams 2007: 250-251.
注8:Rapf, M. “A Talk with Stanley Kubrick about 2001.” in Stanley Kubrick Interviews. Ed. by Gene D. Phillips. Mississippi: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1, p.78.
注9:可参塔可夫斯基,《雕刻时光》,鄢定嘉译,台北:漫游者文化事业,2017,页264。注10:宋国诚,《形上的流亡——二十世纪的流亡书写》,台北:擎松图书,2008,页22。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只是假定了太空这一特殊环境来阐述思想,换言之题材只是表达塔式哲学的媒介。他通过索拉里斯之海来引导观众——以形而上的思想引发我们的思考,在这点上,塔可夫斯基与库布里克是共通的。老库展示了科技与人类的未来,老塔提出的则是如何自知与自省,至于爱这么复杂的事情,让我们在无垠的宇宙中思考吧。
同样是科幻,库布里克谈人机、谈历史、谈哲学,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还原预测,无所不用;塔可夫斯基则一如既往地谈情感、谈回忆、谈宗教。塔氏极强的的内省力注定他只会把科幻当作人生的镜子、忏悔的神父,以至于整部电影中最惊人的部分不是哈莉的数次出现,而是克里斯在梦中对妈妈的一声轻呼。
虽然表面上只是一种简单元素的编排,但不知道为何会给人一种力量之感。这种大师的长篇大作之所以长,大概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何催眠人。
老塔这片太小看科幻了~不过话说回来,能把一个SF按着聊斋的思路拍出来,也真是一种技能。。。以及我终于知道为啥讨论interstellar有人拉出老塔了,这就是爱/就是人性的思路真是够了。。。
塔科夫斯基将波兰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的经典科幻小说《索拉里斯星》搬上银幕,由于看过小说,所以对于情节还算了然于胸。影片在获得1972年戛纳影展特别奖之前,塔可夫斯基曾被要求将高速公路上漫长的五分钟黑白镜头剪短,他毅然拒绝道:“我故意弄这么长,好让观众中的傻瓜们早点离开。”
我最爱的电影里能排top 3。有一种湿漉漉的特别的美。
#重看#siff@影城;人类困境的醒世恒言,索拉里斯如记忆之海,复刻的镜像世界,更是生命进阶的飞升,无论冰冷太空舱抑或家园湖畔,他的梦境里永远是父母相爱的时光,爱超越所有科学命题,星穿里无法说服我的一一兑现;结尾堪比2001般震撼,他跪在父亲面前,热泪盈眶。
“人类需要人类”到最后解谜的关键靠的竟然还是外美史常识,噗。人物存在不小问题,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缺乏说服力,便难谈打动。诺兰好莱坞,塔氏好难嚼;诺兰的爱是万能贴,塔氏的爱是神秘源。虽然前者被后者秒杀,不过事实证明这俩拼爱的说起虚无混沌的时候都拼不过没爱的库布里克。
此片讲的不是人类如何理解宇宙,而是宇宙该如何理解人类。。。
#057#在索拉里斯星,人的意识可以通过海洋而被投射成为血肉之躯的实体,在这里,意识与存在的问题被具象化:你对爱人的爱幻化成的人究竟还是不是你爱的人?如果说《2001太空漫游》通过生与死、渺小与伟大的对立来谱写太空《奥德赛》,那么《索拉里斯》则是一部迂回徘徊漫游三界的《神曲》。
我想找条出路,到底有没有出路,我信佛,这有没有帮助。我试图接近幸福,可什么是幸福,我概念模糊。
必须承认我的观看方式出了差错,科幻不是理解《索拉里斯》的入口。它的姿态不是眺望未来,而是回望过去。即便飞向太空,人类要面对的还是自己,是人性,是最不可捉摸的爱。那缓慢的诗意不是文明的神迹,而显露出内心最隐秘的感情。水是一种最高精神,是意识的化身,把回忆都淋湿、浸透。最后一个场景真叫人感动啊。
真是影院嗜睡者无法逾越的一座大山。
8/10。老塔以诗意的力量洞察大地与心灵,开篇从房屋旁湖泊平摇到浓雾灌木中人物的双腿/上摇至脸部,浮沉河蚌、棕马跑动、鸟鸣的美景旋即切换成耳朵特写,仿佛聆听生命;单调狭长的日本高速路和幽暗隧道,当男主角在陌生异化的空间站感受亡妻/亲情的爱,太阳雨中门前给父亲跪下净化了羞愧之心归属家园。
用「飞向索拉里斯」的概念呈纵横向的统摄与探讨渺小人类的最基本单位:爱。飞向太空即飞向人类自身,老塔的电影不能单纯听和看(视听的影像之诗),更像是一种依附于哲学之上的阅读经验(警世启示录)
本片与[2001太空漫游]和[阿尔法城]一同被视为哲理科幻巅峰之作。塔可夫斯基缓缓流动的诗意长镜头贯穿全片,节奏慢得考验耐心,但令人回味无穷。没有特效和奇观,只有对人性的拷问与自省。索拉里斯海仿佛一面镜子,投射出人类亘古难解的关于自身的弱点与疑虑。高速路,水草,大雨,神乎其神的结尾。(9.5/10)
@BFI Southbank 有些地方抽象得让人抓狂,是完全超越理解力无论如何努力也够不到的沮丧。披着科幻外衣的老塔还是在各种地方露出它的本来面目,影厅里所有人似乎都在各自不同的某个时刻black out,结束全场松一口气= =
正所谓“大师是给人指引方向的”,只是后来得道者们的作品很多都比这个要有趣了。
很多人说老塔这部电影拖沓,我就一直没看。惭愧至今才看,毫不觉得沉闷,每帧都喜欢。原来,观影体验永远只能是私人的,无法与人感同。当电影里的克里斯谵语道,吉巴利安不是死于恐惧,而是死于羞愧。我才意识到,老塔把很多事物都看成了镜子,甚至连太空也是一面镜子,它是自我的问题,是人文和道德的问题,是爱的问题,而非科学的问题。这世上,理解从来都是稀罕事。不如在自我这条道上一条路走到黑,反倒可能在另一个心灵里激起涟漪。
不要把科学问题当做爱情问题。塔可夫斯基和库布里克,一个是饱含了对全人类的爱。一个是完全没有进入人类情感的世界里头。